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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業技術研究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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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業技術與資訊月刊

363期2022年06月號

出版日期:2022/06/17

正方形 Icon 觀念探索 Trend

加密貨幣熱潮不減 概念城市崛起

翻譯/連育德

本刊取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Technology Review期刊圖文授權。
本刊取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Technology Review期刊圖文授權。

加密貨幣富商放眼中美洲國家,紛紛與當地政治人物打交道,希望打造私營城市。

來到薩爾瓦多的孔查瓜火山(Conchagua Volcano),每天都有一輛由垃圾車改造的接駁車,將遊客載到山上的一處生態旅遊飯店。路上坑坑巴巴,乘客被甩得左搖右晃,一路轟隆轟隆地抵達山頂後,大家各自散開行動,走進陽光斑駁的森林,印入眼簾的是豐塞卡灣(Gulf of Fonseca)的湛藍海水,一望無盡。這家飯店名為El Espíritu de la Montaña,「山靈」之意,希望能呼應當地原住民卡族人(Lenca)的信仰,亦即這座休眠火山居住著聖靈,有時會化身蝴蝶或老鷹現蹤。這家飯店在7年前開始興建,老闆是迪亞茲(Luis Diaz),但他在這裡找到的寧靜恐怕無法長久,因為薩爾瓦多總統布格磊(Nayib Bukele)在2021年11月宣布,計畫在這座火山打造出全新的比特幣市(Bitcoin City)。再過不久,這裡可能就會有大型建造工程動工,將原始森林改造成洋溢活力的大都會。

根據政府提供的設計圖,比特幣市的正中心建有B字型的中央廣場,整座城市由此往外擴散呈圓形,街道規劃圖五顏六色,彷彿萬花筒般繽紛。它的設計構想是,當地經濟由比特幣支付,電力則來自火山的地熱能,而且市民只需要繳商品與服務稅。

為了籌資造城,薩爾瓦多正在發行金額高達10億美元的「火山債券」(Volcano Bonds),半數所得將用於城市興建與比特幣挖礦,另一半則會拿來買比特幣,待日後升值再用來償還債券。

薩爾瓦多財政部長塞拉亞(Alejandro Zelaya)在4月初曾說,火山債券已經累積15億美元的需求,經過先前幾度延宕後,不久即將發行。多數債券預計由加密貨幣投資人買下,投資金額如果高達10萬美元,還可能拿到薩爾瓦多公民身分。

倘若比特幣市順利完成,將是加密貨幣圈的美夢成真,代表著打造概念城市確實可行。但他們的夢想不只於此。愈來愈多加密貨幣投資人也在設法說服其他政府成立半自治區,藉此進行經濟試驗,聲稱這樣有助於刺激經濟成長與造福附近社區。

然而,中美洲過去不乏空降而來的外國投資人,承諾要繁榮地方經濟,最後卻淪為搶奪土地而中飽私囊。回顧歷史,中美洲一向飽受經濟剝削之苦,20世紀上半葉的幾個「香蕉共和國」(banana republic)就是最不堪的例子,聯合果品公司(United Fruit Company)當時插旗宏都拉斯、瓜地馬拉與哥斯大黎加,不但控制了大片土地,更拿下政治實權。近期一點的例子是為國際成衣大廠設立「出口加工區」,但逐漸成為血汗工廠的所在地,踐踏員工權利。

有些政治人物與民眾認為,加密貨幣可望活絡經濟發展,但也有人覺得這是歷史重演。薩爾瓦多的加密貨幣實驗是比特幣市,而宏都拉斯也有類似的開發計畫正在進行,卻因當地民眾反彈而前景堪憂。支持者希望未來能有100多座比特幣市,但另一派人質疑這些工程的實際動機,試驗國家又是否真的能從中受惠。

勾勒願景

長期以來,「比特幣要塞」(Bitcoin Citadel)的境界深深吸引著初期的加密貨幣投資人與創業家。有些人認為,加密貨幣價值暴漲與法定貨幣體制崩跌是必然現象,富豪級投資人屆時將自我隔離在強化建築裡,避免野蠻人入侵。有些人則看到擺脫國家統治的機會,覺得可以藉加密貨幣之力,卸下傳統金融體系的枷鎖,不再有稅負與公共支出的過時觀念。

自由至上主義者想打造自治的微型文明,並非新鮮事,起碼可以回溯到1960年代,但加密貨幣熱潮帶來資金與討論度,為這個夢想注入新的活水。

加密貨幣鐵粉曾經企圖打造自己的烏托邦,只是成效不佳,幾個例子包括:一群自由至上人士買下遊輪,希望改造成海上商業園區,船名為中本聰號(MS Satoshi),取自化名中本聰的比特幣發明人,但遊輪命運多舛,半年後便被迫出售;「加密天堂」(Cryptoland)計畫預計斥資1,200萬美元,在斐濟一座小島打造出加密貨幣鐵粉的天堂,最後破局作收,成為各界笑柄;R&B歌手阿肯(Akon)計畫砸60億美元重金,在塞內加爾興建加密貨幣城市,稱為阿肯市,但目前尚未動工。

即使有這些失敗案例,投資人還是絡繹不絕,紛紛擬出遠大計畫,希望在全球各地打造出加密貨幣友善社區。觀察他們的計畫,常常少不了要成立所謂的經濟特區。其中的概念很簡單:建立一個準獨立的管轄區,法規寬鬆、不受政府監管、稅負降到最低,讓自由市場的力量自行發揮。支持者指出,新加坡、杜拜與深圳都是成功的例子(暫且不管勞權受損與不平等現象)。

實際狀況卻複雜許多。專門研究經濟特區的阿德里安堡(Adrianople)顧問公司研究主管賽立特(Thibault Serlet)說,全球共有70個國家建有經濟特區,總數高達5,000個,再加上牽涉眾多背景因素,因此不易計算經濟特區對一國經濟的影響多寡。根據《經濟學人》(The Economist)在2015年的一篇文章,於當時的經濟特區中,有幾個經營得有聲有色,但許多都對整體經濟沒有助益,有些更是一敗塗地。薩爾瓦多計畫採用的建城模式,在過去的成果頂多只是好壞參半。

為了推廣比特幣,布格磊起初是鼓勵海外工作的薩爾瓦多人匯比特幣回家,說這樣全民每年能省下4億美元費用,也能讓沒有銀行帳戶的民眾參與金融體系。人口約680萬的薩爾瓦多,去年宣布正式把比特幣列為法定貨幣。

雖然國內民眾的採用率仍低,但國際加密貨幣菁英卻對布格磊的行銷方式很買單,比特幣市是其中一個關鍵。在布格磊的號召下,希望規劃加密貨幣城市的有志之士蜂擁而來,開始跟薩爾瓦多政府打交道。

根據薩爾瓦多《燈塔報》(El Faro),幾個有意角逐的重量級人物包括皮爾斯(Brock Pierce)。身為比特幣基金會(Bitcoin Foundation;成立於2012年的非營利組織,旨在推廣加密貨幣)主席的皮爾斯,曾經帶頭試圖將波多黎各改造成加密烏托邦,也就是為加密貨幣富豪打造一個避稅天堂,同時解決該國債務危機與颶風瑪莉亞(Hurricane Maria)所帶來的經濟困境。根據近期新聞報導,不動產價格節節飆漲,成了加密貨幣至今對波多黎各的最大影響。當初信誓旦旦要藉區塊鏈的力量,重建波多黎各的島國經濟,後來卻無疾而終。如今走在波多黎各首都,到處可見加密貨幣投資人的大頭照,標題寫著「殖民者的嘴臉」,其中一個是皮爾斯。

皮爾斯本人倒是不屈不撓,急於將波多黎各的實驗計畫複製到其他地方。過去一年,比特幣基金會代表團已跟多國政府會面,包括薩爾瓦多、宏都拉斯、巴拿馬、厄瓜多、瓜地馬拉等等。比特幣基金會與皮爾斯並未回覆本刊的採訪邀請。

「我很看好拉丁美洲的發展。」自稱是「比特幣極致主義者」的自由私營城市基金會(Free Private Cities Foundation)常務董事楊恩(Peter Young)說:「這裡有很多小型民族國家想解決問題,願意嘗試新的方法。」

楊恩的基金會推廣在全球各地發展所謂的「私營城市」,鼓勵薩爾瓦多政府以私營模式經營比特幣市,不由政府、而由企業治理。楊恩說,政府官員到目前為止的接受度都很高。據報導,該基金會也向巴西政府提出同樣的構想。

此外,有一群比特幣擁護者變成布格磊的親近顧問,其中一個是當初發想出火山債券的薩森莫(Samson Mow)。他近期卸下區塊鏈科技公司區塊流(Blockstream)執行長一職,投入向民族國家推廣比特幣的工作。記者兼加密貨幣投資人凱澤(Max Keizer)與荷貝特(Stacy Herbert)似乎也打進布格磊的核心圈。儘管布格磊在國內民調的支持度高,但部分民眾看到總統被國外的加密貨幣投資人所影響,不禁擔心起來。讓大家憤憤不平的事件例如凱澤、荷貝特與薩森莫搭乘軍用直昇機飛越比特幣市,或是薩森莫在薩爾瓦多政府尚未對外公布前,便自行上網發文說計畫起草火山債券的新規定。薩森莫後來又發文表示,布格磊支持他競選比特幣市市長。

全民免費

想一窺由企業經營的比特幣市是何等樣貌,不妨參考目前正如火如荼進行的Próspera計畫。這項計畫由宏都拉斯的自由私營城市基金會資助,雖然並未高舉著加密貨幣社區的旗幟,但加密貨幣產業是其中的發展重點,再加上有重量級比特幣投資人的金援,因此結合了加密貨幣與自由至上主義的意識氛圍。

在西班牙文是「繁榮」之意的Próspera,座落在洪都拉斯的羅丹島(Roatán)上,是一塊小型飛地,開發人員授權在此從無到有打造微型社會,有自己的醫療、教育、警政與社會安全系統。

洪都拉斯在2013年修改憲法,允許成立由企業管理的經濟特區,運作上大致不受國家的法規監督,隨後陸續出現相關飛地,稱為經濟發展與就業特區(Zones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Employment;下稱「經發就業區」)。

這個決定是參考美國經濟學家羅莫(Paul Romer)所提倡的特許城市(Charter City),亦即在甲國成立經濟特區,但由乙國政府管理。這個構想屬於羅莫比較另類的想法,但從中可看出他對於提倡外資與解決不平等的理論。洪都拉斯的經發就業區是率先測試這個概念的國家,但羅莫跟其他政府亦洽談過。

羅莫起初與洪都拉斯政府合作,但雙方後來在執行面的意見相左,因此分道揚鑣。羅曼並未回覆本刊的採訪邀請。

Próspera計畫在2020年破土動工,未來規劃包括:推出超低稅制、將通常由公部門管理的服務委外、成立仲裁中心取代法院、提供公民身分(可以是實際或網路居留證),以及收取年費,也必須簽署「社會契約」,管理公司希望藉此杜絕不當行為。

我在2月造訪工地時,只有少數幾棟建築物完成,中央辦公室是其中之一。現場不見Próspera的私人警力,但櫃台有支鬥牛犬保全國際(Bulldog Security International)的電話號碼;羅丹島上的飯店業者認為當地警力不足,都會請這家民營保全公司。有兩棟2層樓建築是員工辦公的地方,其餘只是建築工地,但有一棟住宅大樓正在興建中。

根據Próspera的設計圖,公寓大樓的外觀取材於島上原生海螺的外殼,建築曲線柔和,呈粉橘色與米白色調,同時採用大量玻璃。公寓大樓外頭是一片白沙灘,加勒比海的海水輕輕拍打著。

希望迴避自己國家法規的企業,最可能選擇來這裡設點。Próspera計畫的參謀長葛夫(Trey Goff)強調說,這裡有醫療創新、健康旅遊,還涵蓋加密貨幣產業的各個面向。

「我們的計畫跟加密貨幣產業自然有一定程度的重疊,」他說:「他們自許走在金融創新的最前線,我們希望從旁提供協助。」

有些從事科技與加密貨幣的人,已經拿到網路居留證,在這裡遠端營運。洪都拉斯政府已經核准使用5種加密貨幣,企業可以擇一交易。

Próspera計畫的顧問團包括波特(Oliver Porter),他曾在美國喬治亞州的桑迪斯普林斯市(Sandy Springs),這裡不久前仍舊完全民營化,它的委外模式將是Próspera計畫的仿效對象。Próspera計畫指出,矽谷創投業者與私人投資人至今已經投入5,000萬美元資金,目前正在進行另一輪融資,金額達1億美元。

出資者包括Paypal創辦人暨創投家提爾(Peter Thiel)、創投家安德森(Marc Andreessen)、投資人維爾(Roger Ver)與史尼凡森(Balaji Srinivasan),都是透過波諾莫斯資本(Pronomos Capital)創投公司的管道投資。波諾莫斯資本在2018年接受彭博(Bloomberg)採訪時指出,公司曾討論在一些國家設立半自治城市,包括迦納、宏都拉斯、馬紹爾群島、奈及利亞與巴拿馬等國。

斷掉的一環

過了Próspera工地再沿路走下去,不久就來到居民只有100人左右的小村莊,叫螯蝦岩村(Crawfish Rock)。這裡位於海岸的一處破碎林地,由一些架在支架上的木屋所組成,粉彩色的外牆已經褪色。棕櫚樹下,幾隻雞扒著新長出的雜草堆。此情此景,與Próspera基地那個開著冷氣、裝潢一半亮白的會議室大相逕庭。

走進螯蝦岩村,康娜(Luisa Connor)出來接待我,她是社區委員會的主委,屬於加利福納族(Garifuna),祖先在18世紀被英國殖民者帶來這座小島為奴。我們攬了塑膠椅,坐在她家的院子裡,一邊看著她的小女兒在附近玩耍,一邊討論村莊為什麼帶頭反對Próspera計畫,後來又為何演變成全國都不滿經發就業區。康娜認為Próspera有欺騙之嫌,當初要求村莊簽署同意書時,把自己說成是一般性質的旅遊開發案,承諾村民第一手的工作機會。

但村民很快便發現,計畫內容跟事前所說很不相同,雙方關係迅速生變。康娜說,Próspera執行長布理曼(Erick Brimen)提出直接收購村莊的選項,被她代表全村莊拒絕。只是,村民愈來愈擔心Próspera會買下當地土地,不斷擴張計畫中的新型城邦。

土地掠奪在洪都拉斯是一段悠久而血腥的歷史。歷任政府讓企業能夠與農民爭地,造成衝突事件不斷,有個地區自2008年以來就發生150多起謀殺案和失踪案。

Próspera高階主管傅勒吉(Daniel Frazee)表示,該公司基於合約限制,不得徵收土地,亦計畫往無人居住的方向拓展。但康娜說,她拒絕了布理曼的提議後,對方說土地可能會被洪都拉斯政府徵收。被問到康娜這番評論時,Próspera否認曾企圖買下螯蝦岩村,並表示公司章程規定不得從洪都拉斯政府取得徵用土地。

我跟幾名村民談過,大家都反對將國家土地拱手讓給企業控制。企業「不尊重政府、不管法規。這一切都是空頭支票。」參與反對Próspera運動的在地社運分子丹妮艾拉(Rosa Daniela)說:「他們對住在洪都拉斯沒有信心,只想成立新的國家。」

康娜最後封鎖了布理曼的電話,說村莊不再跟Próspera有任何對話。葛夫則有不同的說法:「跟他們村莊建立起堅強的互動關係,是我們從一開始的經營重點。」

自Próspera計畫啟動以來,政治態勢已經轉變。隨著螯蝦岩村這樣的在地社區提出質疑,經發就業區面臨愈來愈多的反對聲浪,加上新任總統卡絲楚(Xiomara Castro)承諾關閉經發就業區,在在使得Próspera能否成真形成問號。

「我們只是實驗品」

薩爾瓦多經濟學家馬加納(José Luis Magaña)說,比特幣市尚未動工,但孔查瓜火山原本已經有幾個聚落,人口可能因此被迫遷出,何況當地只有五分之一的農民擁有自耕地。

薩爾瓦多政府表示,這項計畫旨在提供工作機會給鄰近的貧窮小鎮「聯合鎮」(La Unión),但馬加納說,聯合鎮與其他大城市的社經差距太大,反而更有可能造成中產階級化(gentrification)。

跟Próspera計畫不同的是,比特幣市有現任政府的支持。但如果外資一窩蜂慕名而來,當地民眾又被迫遷離,這項計畫最終也可能面臨反彈。比特幣市計畫公布短短3天,薩爾瓦多便通過一項法令,允許政府徵收土地作為公用。

為了防止有人炒作地價,比特幣市尚未宣布確切位置。然而,已經有歐洲房地產業者、薩爾瓦多富商、加密貨幣公司陸續與迪亞茲接洽,希望買下山靈飯店所座落的土地,價格是他當初成本的3到5倍。

迪亞茲堅決不賣:「這個飯店是我的人生夢想,」他支持布格磊,認為比特幣市有助於帶動當地經濟成長,但他也說,他在聯合鎮的朋友都擔心會被迫搬遷。

回到宏都拉斯,研究人員何瑞拉(José Luis Palma Herrera)認為,經發就業區這類計畫只是企業殖民現象的翻版,恐怕重演過去的慘痛經驗。「企業承諾要終結貧困、改善民生,但其實只是想讓民眾接受這些充滿貪腐與剝削的飛地,」他說:「但大多數利潤都流往海外,當地不見實質發展。」

除了Próspera之外,宏都拉斯還有3個經發就業區。馬拉威與美國目前亦在進行私營城市計畫,內容相對溫和。贊比亞政府計畫打造一個以加密貨幣為主軸的經濟特區,以太坊創辦人布特林(Vitalik Buterin)曾參與商討過程。

「我們設法要協助建立起一種全新的產業……建設城市的產業,」葛夫希望有朝一日看到全球有幾百個開發計畫,「這些繁榮亮點齊心協力,為人類創造更美好的未來。」

這樣的夢想不是每個人都買單。在羅丹島上,丹妮艾拉擔心在地社區會遭到衝擊。「這些冒險家來找我們,以自由為號召,」她說:「他們想從我們開始做起,但我們只是他們的實驗品,成功了就會複製貼到其他國家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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