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業技術研究院

來到莫伊大學（Moi University）艾多雷鎮校區（Eldoret Town Campus）的田徑跑道，眼前不像是出產冠軍跑者的場地，跑道表面夾雜些許泥沙，長度比標準的400公尺多出10公尺，跑者還得用教室椅子標記起點與終點。儘管如此，這裡完全不輸其他專業場地，隨處都能看到讓肯亞成為長跑第一大國的運動員。

1月的這天早上，近百名運動員齊聚在這裡，其中不乏奧運獎牌得主與各大馬拉松賽事冠軍，準備進行「速度訓練」（Speedwork）──雖然這是高強度間歇訓練，但頂尖跑者跑起來臉不紅氣不喘。跑道上人才濟濟，很容易就錯過一名人氣正旺的跑者，他身材瘦長，身穿土耳其藍上衣，腳上是厚底耐吉（Nike）跑鞋。才短短1年多的時間，奇普頓（Kelvin Kiptum）從默默無聞跑成全球現象級人物，不僅包辦了史上馬拉松前七快紀錄中的3個，更在2023年10月的芝加哥馬拉松，創下2小時35秒的男子世界紀錄。這一天，距離鹿特丹馬拉松只剩不到3個月，他打算在那裡挑戰不可能的任務，以不到兩小時的時間跑完26哩又385碼。

儘管奇普頓在芝加哥賽事的勝利讓粉絲嘖嘖稱奇，但並非每個人都對他的那雙助攻球鞋有好感。自耐吉在2016年推出顛覆傳統的Vaporfly跑鞋以來，跑者的跑步效率提升（速度因此更快），精英跑圈便持續苦惱著一個大哉問：高科技跑鞋對長跑運動會有何影響？Vaporfly只是個開端，多數大品牌如今已陸續推出不同版本的「超級跑鞋」，結合具有能量回彈效果的輕量泡棉與加強硬度的碳纖維板。研發自類似概念的「超級釘鞋」（Supersikes），如今亦常見於田徑場。跑者成績也步步高升。根據身為長跑主管單位的世界田徑總會（World Athletics），自2020年以來，穿著高機能跑鞋的跑者陸續打破所有路跑與室外田徑場的所有紀錄，從5千公尺到馬拉松都是如此，集中度在長跑賽事的近代歷史前所未見。

有些了不起的壯舉便出現在馬拉松。2019年，在一場不列入正式紀錄的表演賽中，肯亞的基喬蓋（Eliud Kipchoge）以1小時59分40秒完賽，成績驚人。去年9月，衣索比亞的艾席法（Tigst Assefa）在柏林馬拉松將女子世界紀錄縮短兩分多鐘，跑出了2小時11分53秒的成績。她穿的是超輕量的愛迪達（Adidas）Adizero Adios Pro Evo 1跑鞋，而且根據設計，只能穿一次。兩週後，奇普頓腳穿稍微重一點、但彈性極佳的耐吉Alphafly 3跑鞋，也打破紀錄。看在外行人眼裡，這款白色厚底鞋彷彿是要穿來漫步月球，不該出現在芝加哥街頭，而是科幻片場景的道具。

對某些人來說，這些無非是進步的象徵。競速長跑在全球缺乏廣大民眾關注，因此破紀錄能為賽事增添一股刺激感。此外，正如我在肯亞從一流運動員與教練所見所聞，這些跑鞋的優點不只在於提升成績，更有助於將跑步對人體的磨損降到最低，從辛苦的鍛鍊與賽事更快地恢復。

但也有人認為，這類球鞋改變長跑運動的速度過快，不僅更難公平比較新舊紀錄，也因為創新鞋款不斷問世，導致各界爭論不休，想知道哪個品牌的鞋子最厲害，但這樣只會過度聚焦在跑鞋，反而忽視了跑者能力。實驗室研究亦顯示，由於跑者的生物力學不盡相同，有些人從高機能技術的受惠程度較大。敢於批評超級跑鞋的南非運動科學家塔克（Ross Tucker）認為，礙於這些差異，根本無法「評估不同運動員的表現，因為難免會懷疑是跑鞋的作用。」

分析奇普頓的成功，有多少是天賦、訓練、動力、心理素質的結果，又有多少是得益於Nike跑鞋，很難判斷，而且不幸的是，他已經無法親自分享心得。我在人口達數十萬、堪稱肯亞長跑首都的艾多雷鎮見到他幾週後，他和教練哈基齊馬納（Gervais Hakizimana）有天深夜開車到鄰近小鎮，準備回到訓練基地，卻發生車禍身亡。

奇普頓遇難後，跑鞋暫時不再是肯亞長跑圈的熱議焦點，但他的崛起畢竟戲劇化十足，讓人一窺這類跑鞋的重要性。儘管全球各地的跑者無不受到跑鞋技術革命的影響，但在肯亞尤其明顯，長跑在這裡不僅是運動，也是擺脫貧困的一條出路。從這個角度來看，高科技跑鞋可謂是一把雙刃劍，雖然能夠助攻擁有企業贊助的知名跑者，但對還在苦等機會的新手卻成了障礙。即使是最便宜的鞋款，在這裡也要100多美元，對於大多來自貧困家庭的年輕人來說，絕非一筆小數目。

無論是新人還是擁有六位數跑鞋合約的名人，肯亞多數跑者都已經接受沒有回頭路的事實：即使是再基本不過的運動，也難逃科學創新的影響。儘管如此，高科技跑鞋正在顛覆長跑運動的諸多面向，為訓練與比賽增添新的變數，拉大運動員之間的不平等，也改變了大家對跑步成績的想像空間。跑鞋技術也進一步豐富著體育界這篇最不可思議的故事：非洲國家的一個小角落如何成為長跑重鎮？長跑又為何成為許多年輕人的夢想？

一步一彈跳

要了解跑鞋對跑步表現的影響，不妨把人體想成是一輛車。參加馬拉松這類長跑賽事，選手受限於三個生理因素。一個是人體所能吸收的最大氧氣量，亦即最大攝氧量（VO2 max），相當於引擎馬力，能夠評估跑者的有氧能力上限。其次是乳酸閾值（lactate threshold），超過這個門檻，乳酸在血液的積聚速度會快於清除速度，所以它如同儀表板上的轉速表紅線，代表跑者在疲勞前能達到的最大攝氧量。第三項因素是跑步經濟性（running economy），衡量跑者消耗能量的速度，類似油耗的概念。相較於笨重的休旅車，輕量而符合空氣動力學的轎跑車更省油；同理，身材精瘦、步伐講究效率的馬拉松選手也比較省力。

受跑鞋影響的因素正是跑步經濟性，尤其是重量。雙腿大步前進時，愈靠近腳部的負重，會產生愈大的能量消耗。鞋底若採泡棉製成，柔軟（善於儲存力學能）而富有彈性（善於將能量回彈），亦有明顯的省力效果。研究顯示，跑鞋如果加入碳纖維板這類加強強度的元素，有助於減少雙腳的肌肉費力程度，因此也能改善跑步經濟性。

長期以來，鞋廠不斷努力將這些特性最大化，但觀察競速長跑的歷史，業者的成果並不理想。即使是在1970年代，比賽用跑鞋仍然採用笨重的塑膠鞋底與僵硬的皮革或帆布鞋面，跟美國籍的1908年奧運馬拉松冠軍海斯（Johnny Hayes）穿的跑鞋沒兩樣。當年奧運首度採取現在的標準長度，海斯穿上歐蘇利文（O'Sullivan's）品牌的「活膠鞋跟」，一舉得冠。1975年，首款採用乙烯醋酸乙烯酯共聚物（EVA）製成發泡泡棉中底的跑鞋問世，催生出更輕盈有彈性的新世代跑鞋。除了少數幾個例外，往後40年的研發重點集中在降低EVA跑鞋的重量。

Vaporfly的誕生顛覆了這一切。它最受關注的地方在於微彎的碳纖維板，許多人認為可能有彈簧的作用。不過有研究顯示，這種說法並不正確。麻省大學（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）阿默斯特校區（Amherst）人體運動學教授胡卡莫（Wouter Hoogkamer）說，碳纖維板固然可能增加硬度而有一些省力效果，但主要作用在於穩定這款跑鞋最關鍵的元素：由聚醚嵌段醯胺（PEBA；一種發泡聚合物）製成的厚實中底。這種泡棉不僅輕盈而已，還證實有其他功效；2017年，當時仍任教於卡羅拉多大學波爾德分校（Boulder）的胡卡莫，在實驗室測試後發現，Vaporfly原型鞋儲存與回彈能量的能力優異，大幅勝過當時引領馬拉松的跑鞋，例如採EVA鞋底的耐吉Streak與熱塑性聚氨酯（TPU）鞋底的愛迪達Boost。胡卡莫的團隊另外找來18名頂尖運動員，請他們穿上這三種跑鞋，在跑步機上以不同速度間斷跑5分鐘，追蹤他們的熱量消耗，以每公斤體重的瓦特數計算。結果發現，Vaporfly能夠提升平均跑步經濟性達4%，部分原因是這款跑鞋增加了每步的步幅。近期研究比較Vaporfly等超級跑鞋與「對照組鞋款」在短跑的表現，結果發現效果略低。然而，楊百翰大學（Brigham Young University）的研究請受測者連續跑一小時，初步數據顯示，穿超級跑鞋跑得愈久，愈能發揮跑步經濟性，原因之一在於材質柔軟的泡棉有助減少肌肉疲勞。「跑步經濟性在實驗室如果增加3%，在馬拉松的終點可能達4%或5%。」主持該研究的生物力學教授杭特（Iain Hunter）說。

跑步經濟性更高等於跑速更快，固然已是各界共識，但對頂尖好手的表現有何明確影響，仍是未知數。根據統計模型的預測，就破世界紀錄的馬拉松配速而言，跑步經濟性增加4%，完賽時間可縮短逾3分鐘。然而，許多接受我採訪的肯亞跑者與教練都認為，高科技跑鞋已經成為高階競賽不可或缺的一環，但它的效益並沒有這麼厲害。許多人指出，跑鞋越做越好的同時，馬拉松訓練也越來越精準，還有新型的水凝膠運動飲料，讓跑者在比賽中攝取更多熱量。禁藥問題也是影響比賽表現的可能因素：截至5月1日，共有81名肯亞運動員因禁藥行為而無法參加世界田總賽事。不過，基喬蓋與奇普頓的檢測從未呈陽性。

奇普頓的教練哈基齊馬納在1月的一次訓練後，在跑道跟我聊到，他估計超級跑鞋讓奇普頓的馬拉松成績縮短約一分鐘，甚至更多。他強調，除了這項技術，奇普頓迅速崛起的原因還有很多，例如他訓練時刻苦耐勞、比賽時敢於衝刺、日常生活懂得克制等。

前幾代的跑者對他的影響也是原因。拜這些前輩之賜，這片孕育跑步人才的土地才得以成為冠軍製造機。

從先天過人到後天誘因

肯亞如今雖然以稱霸馬拉松聞名，但最初嶄露頭角的場合是在田徑賽場，又以1968年的墨西哥城奧運為分水嶺。當年，肯亞在田徑項目勇奪8面獎牌，包括男子1,500公尺、1萬公尺與3千公尺障礙賽金牌。往後20年，肯亞運動員大多不願參加馬拉松；根據曾於1990年代兩度在波士頓馬拉松摘冠的肯亞選手塔努伊（Moses Tanui），這是因為許多男人認為馬拉松會影響生育。然而，隨著資金從田徑場流向路跑，長跑賽事的誘因愈來愈大。放眼波士頓馬拉松等重大賽事，冠軍如今預計可賺進數十萬美元的收入，其中包括出場費、比賽獎金、運動鞋公司的獎勵等。根據世界田總數據，截至今年5月，史上速度最快的前50名馬拉松男子與女子跑者當中，分別有28位與17位出生於肯亞。

肯亞的優異成績也跟跑步經濟性息息相關。由9個同文同種部落所組成的卡倫金族（Kalenjin），是肯亞大多數頂尖運動員的發源地；相關研究發現，他們有幾個身體特徵特別有利於節省跑步力氣，包括小腿纖細、跟腱較長，腿長與軀幹比例較高。此外，這裡位於東非大裂谷西側的高原地區，海拔介於6千到9千呎，運動員從小在此活動成長，有助於提高有氧能力，也可能是他們的成功因素之一。不過，真正激勵大家參賽、化人才為破紀錄選手的因素，是比賽背後的潛在報酬。儘管肯亞的工業化程度在非洲名列前段班，但即使是頂尖大學的畢業生也不易找到高薪工作。如果住在裂谷地區的村莊或小鎮，經濟前景尤其有限，許多人自然而然選擇跑步。「高中畢業後如果不往上讀，你不是跑步，就是閒著沒工作。」在艾席法之前曾是女子馬拉松世界紀錄保持人的肯亞選手柯絲蓋說（Brigid Kosgei）說：「所以只能盡最大的努力跑步。」

在這樣的背景下，高科技跑鞋尤其重要，因為在一級賽事中，能否得名只有幾秒鐘之差，獎金高達數萬美元，可以幫爸媽買新屋、幫小孩付學費。耐吉推出Vaporfly跑鞋後的幾年，由其他公司贊助的跑者處於不利地位，因為他們礙於合約，無法穿戴競爭對手的產品。這種差距有一部分是心理因素：由愛迪達贊助、曾於巴黎與漢堡贏得馬拉松冠軍的科圖特（Cyprian Kotut）回憶道，跑到一半看到別人穿耐吉跑鞋，難免覺得幻滅。有些人找到變通之道。衣索比亞有名鞋匠擅長將愛迪達跑鞋鞋面套到Vaporfly鞋底，協助幾名愛迪達贊助的跑者偷偷借重耐吉技術，因此讓他聲名大噪。

如今的競爭環境公平多了，至少對知名職業跑者是如此。來到艾多雷鎮以南的茶園，地形起伏變化，愛迪達在這裡贊助成立2 Running Club訓練營。科圖特與隊友向我展示他們的Adizero碳纖維跑鞋系列，有用於長時間路面訓練的超厚Prime X；有用於速度訓練、體積更小的Takumi Sen；還有羽量級黑白相間的Evo，科圖特去年便是在這款跑鞋的加持下，在阿姆斯特丹跑出了2小時04分34秒的個人最佳成績。團隊義大利籍教練貝拉德利（Claudio Berardelli）估計，旗下跑者至少有60%的訓練里程都穿著超級跑鞋。對大多數人來說，這些鞋子在訓練時的重要性已不亞於參賽時。今年3月贏得東京馬拉松冠軍、去年秋季在芝加哥馬拉松僅落後奇普頓的訓練營成員基普魯托（Benson Kipruto）說，這些跑鞋不僅有助於訓練時跑得更快，也因為泡棉更為柔軟，體力恢復更快，高強度訓練後隔天，「雙腳還蠻輕鬆的」。

許多人認為，這類跑鞋有助於維持跑者健康。治療過許多肯亞一馬拉松選手的物理治療師基魯伊（David Kirui）估計，運動過度傷害如應力性骨折、跟腱炎與髂脛束症候群等，至少降低了25%。幾位資深跑者說，這些跑鞋延長了他們的職業生涯，進而能夠持續賺錢。「穿以前的跑鞋跑完10場馬拉松後，會精疲力竭。」自2007年以來一直是路跑好手的馬約（Jonathan Maiyo）說：「現在跑10場馬拉松也沒什麼。」

誰是受惠者？

貝拉德利的跑者是少數幸運兒，因為放眼在肯亞訓練的跑者，大多數從來沒有靠馬拉松賺過錢，許多人穿的還是朋友送的二手鞋或從在地市場買的跑鞋，買得起超級跑鞋的人少之又少。我有天來到艾多雷鎮以北、緊鄰大裂谷懸崖邊緣的伊滕（Iten）小鎮，遇到23歲的坎迪（Daisy Kandie）。她高中畢業後搬到這裡，跟幾百名渴望成為職業選手的同儕一樣，每天早上在泥土路上辛苦練跑。正如多數人一樣，她的目標是引起經紀人（很可能是外國人）的注意，由經紀人提供裝備、安排國外賽事，甚至跟運動鞋公司洽談合約。

這裡懷抱夢想的人眾多，但坎迪比多數人都幸運，父母視她為未來的經濟支柱，因此支持她的志向，甚至賣掉一塊農田，幫她添購一雙亮光綠中帶粉紅的耐吉Alphafly鞋。這雙鞋在伊藤的價格約180美元，比在美國便宜，會有價差是心照不宣的秘密，因為有些跑者拿到贊助後，會把免費跑鞋賣給在地商店，店家再以低於市場的價格轉售。即便如此，這筆錢對坎迪家人仍是沉重的負擔；她在郊區租的小房間，一年租金差不多就是這個數目。她把這雙鞋命名為「兩內」，希望跑馬拉松能跑兩小時以內，雖然價格不斐，但她並不埋怨，反而說，穿上最新跑鞋能讓她保持衝勁。她只在每周兩次快跑或偶爾參加地方路跑時才會穿上這雙鞋，但儘管如此，鞋底已經明顯磨損，她也沒有換鞋的打算。

被我問到下一雙鞋怎麼來，她說：「那時我已經出國比賽了。我有信心。」

雖然超級跑鞋導致坎迪這些新手的成本增加，但它最受爭議的地方不是這個，而是對頂尖選手的效果造成扭曲。胡卡莫那篇針對Vaporfly跑鞋的重大研究，除了發現跑步經濟性平均可提升4%之外，亦發現效益從約2%到6%不等，依運動員而異。

後續納入其他超級跑鞋的研究也記錄到類似的反應區間。2023年，愛迪達相關研究人員測試7名肯亞籍頂尖選手，請他們穿上3款碳纖維原型跑鞋與一款傳統平底跑鞋，發現有名跑者穿某一款省力達11%，有名跑者穿另一款則多消耗了11%的能量。該研究的第一作者諾普（Melanie Knopp）示警說，每位運動員穿上每款鞋只測試一次，有些人也不習慣在跑步機上跑步。然而，研究人員普遍認為，每個運動員對某幾款跑鞋的「反應」比較好。原因尚不清楚：胡卡莫估計可能有20個變數，包括體重、腳長、小腿肌力，以及跑者是用前腳掌、中腳掌或後腳跟著地。鞋子的幾何構造也很重要。荷蘭籍的馬拉松選手納基耶（Abdi Nageeye）也在伊藤鎮訓練，他在東京奧運拿到第二名，僅次於基喬蓋。他說，前兩版的耐吉Alphafly跑鞋讓他穿得很不舒服，因為他體重120磅，習慣後腳跟先著地，穿前幾代跑鞋會不得不「跳起來」，感覺不自然。他說，最新款從後跟到腳趾的「鞋底厚度」（stack height；亦即泡棉厚度）落差更大，更適合他。

超級跑鞋對馬拉松的公正性有何影響，也因此受到熱議。許多西方國家的職業跑者如今都會以跑步機測試代謝能力，找出哪款跑鞋最適合，乃至於決定與哪家公司簽約。這種做法在肯亞並不常見，因為這裡的競爭比較激烈，運動員的談判空間較小。在我採訪的跑者中，大多數有跑鞋合約的人說，贊助商自有中意的鞋款，但很難知道是否就是最適合他們的跑鞋。即使穿到適合的鞋款，有些人認為某些跑者本來就更容易受惠於超級跑鞋技術。「讓每個人都穿上最理想的跑鞋，是否有些人的受惠程度會比較高？德州奧斯汀聖愛德華大學（St. Edward’s University）的人體運動學教授、亦是超級跑鞋專家的喬伯特（Dustin Joubert）這麼問道：「答案恐怕是肯定的。」

儘管貝拉德利的跑者穿超級跑鞋訓練有好處，但他說，這類跑鞋讓人打上「問號」：現在跑馬拉松比賽，冠軍是因為跑者技冠群倫，還是有利器加持，比以前都更難有答案。肯亞籍的切羅諾（Stephen Cherono）過去曾改名沙欣（Saif Saaeed Shaheen） 代表卡達參賽，自2004年起便是3千公尺障礙賽世界紀錄保持人，直到去年有人穿上超級釘鞋才打破。他認為，世界田總早該對超級跑鞋技術設下嚴格限制，但如今為時已晚。儘管世界田總針對鞋底厚度設有限制，亦禁止使用未上市銷售的鞋款，但這些指導原則的用意在於促進創新，而非扼殺技術。切羅諾說，他是一級方程式賽車的忠實粉絲，但擔心跑步愈來愈像賽車，因為現在只重視性能工程。「大家現在常常只討論跑鞋，而不是跑者。」他說。

只待成追憶

超級跑鞋雖然有人擁護、有人批評，但大家都能認同奇普頓的表現已是另一個境界。他在芝加哥馬拉松以將近三分半鐘的領先優勢奪冠，大家戲稱第二名的基普魯托是贏得「凡人組」冠軍。奇普頓的成長背景與多數肯亞跑者類似，在經濟拮据的務農家庭中長大。他在青少年時期開始訓練，常常踩赤腳跑步，偶爾一起練跑的職業選手會送他跑鞋穿。其中一位是盧安達籍的哈基齊馬納，他當年在奇普頓家附近訓練，在跑步生涯走下坡時，收奇普頓為徒弟。奇普頓短暫接受電工訓練後，在2018年全職投入跑步。四年後首度參加馬拉松比賽，便創下史上第三快的佳績。難得的是，在他參加的三場馬拉松中，後半程的速度都比前半程快，原因或許是他穿了耐吉跑鞋――PEBA泡棉材質有助於「保存」腳力──也或許是他堅忍苦練的成果。多數世界級的肯亞籍馬拉松選手每週最多跑220公里，但根據哈基齊馬納的說法，奇普頓常常跑到280公里，相當於每天跑一場馬拉松。

那天在跑道上，我親眼目睹奇普頓完成1千公尺的間歇訓練，配速相當於跑兩小時的馬拉松，怎知一個月後，我與幾百人聚集在他買在郊外的房產，參加卡倫金族傳統葬禮。人群中不乏多名冠軍跑者，此刻的他們不再穿著運動服，而是一身西裝或穿著印有這位紀錄保持人照片的黑色T恤，不只是哀悼一個英年早逝的生命（根據登記，奇普頓得年24歲，但實際年齡可能更大），也嘆息他無法再創偉大成就。他的練跑夥伴肯伯（Daniel Kemboi）說，奇普頓參加芝加哥馬拉松前還帶著舊傷，甚至不在最佳狀態，但在鹿特丹馬拉松前，「他信心十足。」艾多雷鎮幾乎沒有人對他打破兩小時大關存疑。

那天下午，我的思緒有一刻飄到超級跑鞋。無論奇普頓穿的是什麼跑鞋，他都是位成就非凡的選手。但如果沒有超級跑鞋技術，馬拉松就可能沒有機會在兩小時內完成，無法為他的戲劇化崛起再添一筆。從這個角度來看，超級跑鞋並未如切羅諾等批評人所擔心，削弱他的偉大成就，反而有助於塑造他的個人品牌，讓他積極追逐肯亞的跑步夢，也就是透過運動打造更好的生活。無奈造化弄人，奇普頓的事業才剛起步便戛然而止。然而，肯亞未來終究會有人承先啟後，穿著鞋體堅挺、鞋底有彈力的跑鞋，跑出自己的一條路。